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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捉虫)
嬴曙走后, 念阮自内殿出来,惴惴地看他。
她脸色微白,纤手无措地绞着帕子,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嬴昭眼睫微闪, 看出她的踌躇, 唇角噙笑:“过来吧, 念念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
折枝极有眼色地退下了,殿中一时寂静得只剩珠帘碰撞的泠泠, 窗外金乌西沉, 照得窗棂上红彤彤一片。念阮慢腾腾地走到他身边把蜡烛点上了,有些忐忑地问:“陛下是要对我姑母动手了么?”
“嗯。”
他倒也丝毫没有瞒她,一手端过那碗已然凉了下来的胡羹,把人拉到跟前, 拘在胸怀与桌案的尺寸之距里, 舀了一勺喂到她唇边。窗外映射的金光打在他清俊的眉眼上, 煞是温润。
他是疑心自己给他下毒么。念阮暗暗腹诽,却也只得张开嘴,就着他的手饮下一小口。
鲜卑是游牧民族, 好食牛羊肉, 念阮却始终未能吃惯那股膻腥。好在胡羹用石榴汁调制得美味, 入口酸甜,只余淡淡一点羊肉腥味。
她唇边沾了一点白羹,衬着红唇,妩媚靡艳。看得嬴昭喉头又是一紧。
他把帕子递过去,念阮接过,却是虎圈之事后她遗在式乾殿里的那一方旧帕。
她有些尴尬,雪净的面皮上浮现一缕浅浅的红, 把唇擦了擦自顾找话道:“那陛下不怕我去告诉太后么?”
“看来皇后是忘了昨日对朕说的话了。”
他不置可否,就着她方才用过的勺子舀了一勺羹送入自己口中。念阮看得脸上又是一红,心道他不嫌脏么。不妨碧玉小勺又递到唇边,她面上微烫,垂下眼睫声如蚊蝇:“陛下吃吧,妾在殿内已经用过晡食了。”
他便把那碗胡羹用完,将碗盏一扫,重又在书案上铺纸似要作书。念阮偏头去看,那洁白若雪的新纸上正写着“白日光天兮无不曜,江左一隅独未照”两行大字。方正峻厉,若刀凿斧刻一般,力透纸背。好似要透过这薄薄的一页纸镌在桌案上、刻进心里。
“念念可知这纸叫什么?”
笔锋一滞,他极自然地揽过她把人困在怀里,左手扶着她细腰要她一道品鉴。
是南朝的凝霜纸,又名银光。念阮摇头作不知。嬴昭执了她手运肘挥笔,在她耳畔呵气如兰;“是南齐高帝曾送给王僧虔的名纸银光,先前与伪朝通使时伪朝所献,就剩了这些。朕也曾命太府寺寻工匠仿造,可即使是这样微不足道的纸,我朝也不能造。”
当年晋德不修,五胡南下。永嘉乱中,衣冠涂地,诗书传礼的高门大户多载典籍南渡,带不走的便毁在了东西二京的大火里。此后百年间北方大地战乱不断涂炭生灵,到嬴氏起至盛乐辗转平城再至洛阳方才有了近百年太平日子,嬴氏又是游牧民族出身,本族官吏多不通诗书,如今连官制皆是部落中的故法与南朝官制的混合产物,遑论文教。是故北朝远不如偏安江左的南朝文脉昌盛。
他言谈间尽是志在南朝的决心,可再去看纸上,他执她手写的这一句却分明是南人吴均的“艳裔阳之春,携手清洛滨”了。
诗如月华,湛然清丽。写一对有情人,在春花妩媚的艳阳春日,携手行在洛水之滨。
念阮知晓南朝诸家里他偏爱吴均,前世他把太阿赠她时所咏亦是吴均的《咏宝剑》,后来更是为他《与朱元思书》中所写的富春江美景挥师南下。但此刻所写这一句却很有些调情的韵致。
她脸上好容易褪去的潮红重回颊侧,不自在地挣了挣:“妾是个女人,妾不懂这些。陛下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懂么?岳父大人分明说她也极喜欢诗书的。
嬴昭并未拆穿她,把她手一握写起了张衡的《归田赋》:“江左文脉昌盛衣冠风流,总有一日,我要饮马长江,攻陷石头城,让文脉重归洛阳,再现太康年间的盛况。”
“然后,朕也想和念念携手去洛水边看看,共赏仲春令月的时和气清。”
攻陷石头城么。
纤手随他动作无意识擎笔书写,念阮心下恍惚。
她知道他会把北靖治理得很好,眼下北靖是不如南朝文脉昌盛,但两年之后,他在苏衡的建议下抑佛尊儒,建国学、太子学、四门小学,大兴文教。以至于数年后,那些个视洛阳为荒土的南朝降臣也不得不叹一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
可是,他到死也没有渡过长江。
嬴昭见她不语,到底有些挫败,他本是想把自己的抱负志向都告诉她,这条路太长太孤独,他想有个人可以和他一起走。从前他从未想到这个人能是自己的妻子,在他眼中,女人只该身在他的羽翼之下。是皇叔的一番话和那个昭示未来的梦让他意识到,她不该只是他珍藏于牢笼的金丝鸟。
他得教会她独自飞翔,若有朝一日他先她而去,她方能自保。
嬴昭眼睫微垂,将一瞬间的黯然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笑道:“念念不是有话要对朕说么?怎么倒不言了?”却在软榻上坐定,把人揽在怀中置于膝上。
身下又是那条烫人的凶兽,隔着秋日渐厚的袍服,也不忘对她逞凶。念阮脸上微红,碍于有求于他却不好推开,强作镇定地说起了前事:“陛下真的要升我哥哥做散骑常侍么?”
“是。你不愿意?”嬴昭手掌轻在她背心柔抚,渐却心猿意马起来。念阮轻轻摇头:“妾何敢对陛下的决定有所指摘。只是……只是家兄志在山野,如今这般卷进中枢里,想必非他所愿,家母也有些不安……”
“念念怎知如今这般非他所愿?”嬴昭斜睨她一眼,面上大有奇怪之态,“苏卿曾对朕言,平生所学,志在报效朝廷。你却说他志在山野,莫非,是在指责你哥哥也是那‘诱我松桂,欺我云壑’的欺名盗世之徒?”
“念念,你总说朕不顾你的意愿,可你有想过你之所请未必是栖迟本人的意愿呢?”
他大有拿前事指责她之意。念阮莲足乱蹬,死命掰着他扣在自己腰前的手要从他怀中下去:“陛下不愿意就算了,何苦这般挖苦妾。”
他臂弯从身后将她拥住,禁锢如铁,唇抵在她耳边轻轻吻着那柔如花萼的耳垂,忽地哼笑两声:“小哭包,你这可是干政。”
她干政又怎么了,太后不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干政么。念阮微微着恼,待要侧首避开他渐不老实的唇舌,身子却被调了个个儿像只小花猫被他抱起面对面地置于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