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气窗,桌上一灯如豆,墙边一张草铺,对角一只木桶。
裴寂歪在草铺一角,头支在墙壁上,手边耷着几只空酒坛子。整个人瘦得不成体统——数月前神采奕奕的裴王君仿佛只是一个稀薄的梦境。
唐恬叫一声,“裴王君。”
裴寂悄无声息。
唐恬极耐心等一时,“我知道裴王君能听见,你数回带信与我,难道无话同我说吗?”
裴寂指尖一动,扣住一只酒坛子仰面便倒。久久,只落下几滴残余的酒液。他嘴唇蠕动,将几滴酒液吸入口中,“太少了。”
唐恬道,“多饮伤身,裴王君不应如此——”
裴寂慢慢睁开眼,“你是唐恬?”
唐恬一颗心剧烈一沉。她自初见开始,一直觉得裴寂似曾相识,初时总也想不起来,此时裴寂瘦得全然脱了形,终于叫她看出来——裴寂与那个人足有七分相似,尤其一双眼睛,都是勾魂摄魄斜斜上挑的一对凤眼,顾盼之间,天然一段风流。
那个人正是刚刚同自己作别的——中台阁,池青主。
第55章 黑风口大人才是狐狸精。
唐恬脱口便问, “裴王君与池……池中台——”
裴寂坐起来,“长得很像是吗?”他把酒坛子扔到一边,腾出一点空地给她, “地方简陋得很, 随便坐吧。”
唐恬倾身坐下。
“早年间见过我们的人都这么说。近年倒无人说了。”裴寂靠在墙壁上, “你猜第一个说的人是谁?”
唐恬试探道,“圣皇?”
“聪明。”裴寂笑一声, “娉婷第一次见池相, 就道,此子酷似裴寂, 实乃天选。”
皇长女娉婷继位——娉婷是圣皇闺名。唐恬道,“圣皇在哪里见到大人?”
裴寂摸一下双唇,“唐恬, 你来看我, 酒也不给我带一点吗?”
唐恬从袖中摸出一只极小的酒壶,“只有这么多。”
“小气。”裴寂一把抢过,极珍重地喝一小口,“娉婷初见池相, 是在廷狱。”
唐恬一惊。
“你吓着了?”裴寂扑哧一笑, “天下皆知池相是从廷狱出来的人,你不至于不知道吧?”他自己续道,“娉婷来廷狱看我, 见到池相, 就说了前边的话。再后来娉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终于把我带出廷狱,便把池相一同带出去。”
唐恬道,“王君在廷狱事, 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廷狱是什么地方?娉婷嫌名声不好。”裴寂笑道,“娉婷喜爱一个人,便不许有半点瑕疵,她既已铁了心要嫁给我,怎肯叫天下人议论王君入廷狱?”
唐恬一滞,“那王君又为何同圣皇闹到这般田地?”
“自来恩爱夫妻不到冬。”裴寂平淡道,“圣皇喜新厌旧,她以为我做了王君便该满足,可惜我不是她掌中弄臣。我们从头到尾全都是错,打从一开始便不该做这夫妻。”
唐恬无言以对,想了想道,“王君托人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裴寂喝一口酒,“池相几回同我提起你,我观池相,已是离不得你——”
唐恬道,“王君言重了。”
“我同池相认识多年,不会看错。”裴寂道,“池相数月前过来,我都怕他一时想不开从落星台跳下去。近日又是岁月静好无事发生的模样,你一个人将池相悲喜握于掌中,本事大得很啊。”
唐恬面上一红。
裴寂道,“你同池相——”
“是。”唐恬坦然道,“我对大人,同大人对我,是一样的。”
“一样。”裴寂笑一声,又喝一口酒,“一样,说的都一样。不会变吗?”
唐恬点头,“不会变。”她镇重地想一下,若有一日,池青主真的不要她了,她会不喜欢他吗?
好像也不会。
唐恬想明白这一层也不纠结,笑着补一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
裴寂盯着她,默默喝酒,那壶极其的小,经不起接二连三豪饮,立时便见了底。裴寂连倒几下,只落下一两滴酒液,随手一掷,“你同池相真像,要给我酒又不肯给够,讨厌得紧。”
唐恬一笑,“我同大人一样,都盼望王君安养身子。”
裴寂道,“你是唐凤年的什么人?女儿?”
唐恬一窒。
“不是池相说的,我猜的。”裴寂道,“他来同我打听黑风口的事,还有什么难猜?”
唐恬心中一动,“王君知道当年黑风口真相?”
“什么真相?”裴寂哈哈大笑,“唐凤年身居冠军大将军之位,亲领中军,生恐左右二军夺他功劳,贪功冒进,落的困守黑风口,一支孤军战至绝境。炟族前来招降,唐凤年率残部入王庭苟延残喘。你要的是这个真相?”
唐恬站起来,“你胡说!”
“行,我胡说。”裴寂无所谓道,“你若是用不上这个真相,便不要再查。”裴寂看着她,“更不要为难池相,他活得已经够艰难了。”
唐恬怒道,“我几时为难大人,我从未——”
“你从未求他,从未逼他,可是你真的不知道他会为了你做什么吗?”裴寂冷笑,“唐恬,何需如此虚伪?”
唐恬只觉他说得不对,却寻不出一字反驳,一时气得浑身哆嗦,“你,你再胡说——”
“我若是唐凤年,保住性命安生老死也罢了,竟能编出一套话叫自己女儿出来折腾。他是以为年深日久,便无人记得他当年做的好事吗?”
唐恬冷静下来,“我爹既是中军,何需贪功冒进?”
裴寂抽一根柴棒,随便在地上划拉几下便是一张活灵活现的行军图,“因为左右二军出身圣皇门下。唐凤年居中军,京中有个秦淮,你知道吗?”
唐恬点头,大阉秦淮,以生炸活人之恶行臭名昭著,留名佞臣传。
“唐凤年早早投了秦淮,不然你们一门富贵从何而来?”裴寂吐槽一句,点着行军图道,“炟人在这,唐凤年在这,左军在这,右军在这。唐凤年入黑风口,想借黑风口地利之便,打个截断,将炟人先锋尽数歼灭。黑风口地势诡谲,炟人失了先锋便要断了消息,不出三日自乱阵脚,再命左右二军从两边包抄,一举全歼。唐凤年想独自占此奇功,可惜炟人也不是傻子,先锋转身变主力,唐凤年一支孤军,没死绝已是万幸。”
唐恬低头地看着地上的行军草图。
裴寂扔了柴棒,“圣皇同秦淮是死对头,你叫她为唐凤年翻案,不如叫日头从西边起。”
唐恬沉默。
裴寂道,“池相绝不会同你说这些。我是可怜他前后左右难做人,才托人带信给你。”他看一眼唐恬,“你年纪小,不要被前人蒙蔽。”
唐恬笑一笑,“怎知王君不是蒙蔽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