揖道:“哥
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
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
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
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
?”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
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
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
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
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
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
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
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
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
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第二回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诗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
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
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
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
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
,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
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
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
气!正是: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
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
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
那财的利害处!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至如三妻四妾,买笑
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
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
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
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真所谓:“生我
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
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
。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
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
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
,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
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
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
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
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
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
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
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
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
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